无花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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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本书去旅行丨旅行中的文学课03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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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桢著

博尔赫斯的迷宫

布宜诺斯艾利斯是美丽的空气,也是博尔赫斯的迷宫。

普通读者谈起博尔赫斯,往往会提到他在《关于天赐的诗》中所说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爱书之人把这句话深深刻在心里,他们努力寻找圣菲大道上的雅典人书店,将这座世界第二美丽的书店视为博尔赫斯言及的“天堂”。书店位于大道号,由原先的光明剧院改造而成,店内的灯光一如剧院当年,呈现出复古的鹅黄色,弥漫着绮丽典雅的气息。店内设有博尔赫斯专区,他的处女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被置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仿若诗人独自站立在舞台中央。

对博尔赫斯来说,他一生大半时间都生活在“天堂”里,与书相伴,以文为生。他曾担任国家图书馆的馆长,单是印刷品的芳香气味,便已让作家感到沉醉与满足。也许是一种巧合,文学大师们往往都与图书馆有缘,像博尔赫斯这样以之为业者更是不在少数。俄罗斯的蒲宁、帕斯捷尔纳克,意大利的蒙塔莱,中国的莫言,这几位诺奖作家都有在图书馆工作的经历。博尔赫斯虽与诺奖无缘,但他在拉美的影响力正如聂鲁达的评价,他是“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作为旅行与文学的双重爱好者,我愿意深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深处,在棋盘似的迷宫里找寻文学的踪影,希望与这位大师偶遇。

拿出一天的时间,我计划把作家在布市的主要居所寻访一遍。首先锁定他的出生地。年,博尔赫斯出生在布市图库曼大街号的一座平顶小房子里。这条街离我住的地方竟然只隔了两个街区,可到达图库曼大街一看,此处楼宅并不像作家在《自传随笔》中说的那般低矮、朴素。两排充满压抑感的暗色高楼,将图库曼街挤在当中,街道的门牌号从号直接跳到多号,号码中断的区域被围栏拦住,正在进行装修施工,连传说中的那个纪念作家出生地的号黄铜标牌,我也没有找见。询问当地居民才知道,是过去的门牌号码,今天已经改成了号,街上的建筑都是拆掉后又新建的,与博尔赫斯幼时那个遍布低矮房屋的阿根廷早已相去甚远。

年,博尔赫斯全家迁至北部巴勒莫区塞拉诺大街号一座高大宽敞、带有花园的两层小楼,作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今天,巴勒莫区象征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蓝调和小资、时髦与高贵,可在当时,这座由移民组成的街区却是一派贫穷冷漠的景象。“无花果树遮住了土坯墙,无论阴晴,小阳台都显得无精打采”,这是作家笔下“祖国背后的一些荒凉的湿地”。唯有他的住宅是一片小小的潘帕斯草原,四面都是田野,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有黑葡萄的藤蔓,还有一座红漆的风车,夏日用来汲水,不远处就是作家钟爱的能看见老虎的动物园。如此田园诗般的画面,我却没有遇到,眼前的塞拉诺大街已经改名为“博尔赫斯大街”,博尔赫斯在号那座新艺术风格的二层故居,也被改建成火柴盒式的多层住宅楼。对这般景象,诗人早就有过感慨:

塞拉诺大街,如今,你已经不是世纪初的那副模样:往昔你拥有广阔的天空,而今你只是一扇扇门脸。

就是在“一扇扇门脸”中,我发现了一座粉红色的房屋,墙面上印刻着,显然是一栋老建筑。这里是危地马拉街和过去的塞拉诺大街相接的转角,于是我便激动起来,确定找到了一个文学对应物。这家名为“优选仓库”(AlmacénelPreferido)的小酒馆,应当就是作家在《有粉红色店面的街道》一诗中谈到的那家店,同时也是他所厌恶的小混混们的聚集场所,而他诗中描述的那条平平无奇的街道,分明就是眼前这段沾了露水的湿漉漉的大街。

由于遗传的原因,博尔赫斯的家族成员大都会在中年之后失明,博尔赫斯本人也没有幸免。即使在没有失明的时候,他的视力状况也不甚良好,很多时候出行都需要依靠旁人的陪同与协助。唯有在居所附近的街道上,在城市的黄昏里,博尔赫斯才敢于一人缓缓漫步,独自享受街道的静谧。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的开篇就是一首《街道》,他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诗人一生钟爱漫步,他乐于踏入城市的每一条血管,吟咏这里的每一段街道。

可以想象,当视力有限的诗人独自游历时,他所看到的世界既是真实的,也是变形的。他眼前的街道忽明忽暗,时远时近,让他困惑也让他惊奇。他可以沉浸在自我的“天国”里自由地延展、拉伸视觉印象,将街道作为知音和读者,向它们诉说忧伤与热情。如果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巷是一座神秘莫测的迷宫,那么博尔赫斯的文字就是迷宫的破译者。当年的巴勒莫地区常有高乔人和罪犯出没,遍地是玩牌的混混无赖,以及在街角一起跳着探戈舞的地痞流氓,可诗人笔下的街道却如夕阳般灿烂,充溢着和谐、静谧与柔美。他踏着如同细沙的霞光,站在每个街口的夜晚,嗅着雨水的气息,他立于塞拉诺大街的角落,望穿天际辽阔的平原,这远远超出了街道的喧嚣现实。显然,对于巴勒莫的街道,博尔赫斯看到的比常人更多。

走在博尔赫斯大街上,我想起米勒在《北回归线》中的词句,那分明点染出博尔赫斯的心境:“……我的人类世界消逝了,这世界上只有我自己,路成了我的朋友。”博尔赫斯用主观的想象造就了另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生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于是只能依靠天马行空式的冥想,让孤独的内心和不完美的视觉充当缪斯的眼睛,借街上的灯光推敲生与死的篇章。诗人感叹道:“宽阔和逆来顺受的街道啊,你是我生命所了解的唯一音乐。”可以说,巴勒莫区的每一条街道,都曾经陪伴过作家,扮演着他唯一的朋友。

年,博尔赫斯随家人迁至巴勒莫的安乔雷纳大街,这所安达卢西亚式住宅的后花园曲径通幽,激发作家创作了富有中国风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今天,这里连同故居旁边的博尔赫斯国际基金会,也就是安乔雷纳大街号建筑,一起被改造成博尔赫斯博物馆。馆内收藏了作家的手稿、书信、照片,二楼还还原了作家曾经的生活场景——简单的单人床、雪白的床单、书桌与四层连体书柜,墙上挂着作家的画作,包括他四岁时用红色铅笔画的老虎。展区禁止拍照,我向管理员再三表明自己对博尔赫斯的崇敬,女管理员才允许我在她的监督下按一次快门,于是我拍下大堂正中的木制楼梯。年的某一天,博尔赫斯就是从这座楼梯上摔下来撞破了头,他服用了大量的镇痛药后产生幻觉,便把这些感觉详尽记录下来,由此诞生了《想象的动物》。

《纽约时报》主编拉里·罗特曾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寻找博尔赫斯的明显痕迹,就像在阅读重写本:你必须穿透第一层的表面意思,感受潜伏在其下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是博尔赫斯从未到过的另一条街,他常常抱怨说布市的街道没有幽灵,于是不断在大街小巷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为城市制造出迷宫与幽灵。这些地点除了街道之外,还包括墓园和咖啡屋。你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找寻着幽灵,便是与他的想象力发生着一次次的碰撞。作家多次写到拉雷科莱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墓园:

我们流连迟疑、敛声屏息,徜徉在缓缓展开的排排陵墓之间,树影和石碑的絮语承诺或显示着那令人欣羡的已死的尊严。

诗人的家族成员大都葬于拉雷科莱塔,可他却写道:“我不会在这里,我将会成为忘却的一部分,忘却是组成宇宙的微弱物质。”在博尔赫斯体内,还有很多个连他自己都不熟识的博尔赫斯,这些神秘的博尔赫斯一起涌入世界的镜像,向人间宣泄着令人战栗的冷峻激情。不过,观光客们大都对博尔赫斯的家族墓地选择无视,因为作家本人葬在日内瓦,正应和了他诗句中的“我不会在这里”。人们往往对美丽的贝隆夫人和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更感兴趣,尽管博尔赫斯认为她是一具“骗人的玩偶”,但在今天的阿根廷,贝隆夫人和博尔赫斯,加上球王马拉多纳,已成为阿根廷人心目中的三位世纪伟人。

位于马约大街的托尔托尼(Tortoni)咖啡馆同样是博尔赫斯迷们追踪的符号,这里的装潢宛如一座迷你凡尔赛宫,意大利的青铜吊灯、锈色斑斓的铜镜子、琥珀色的大理石柱、蒂芙尼台灯点缀的吧台、深色的橡木椅子、镶嵌金边的杯盘……堆砌出一道法兰西的华贵风景。马尔克斯、鲁宾斯坦、爱因斯坦都曾是这里的客人,博尔赫斯也时常落脚于此,他习惯点一杯加了奶油的咖啡,在靠近角落的座位上思索写作。在托尔托尼,我也品尝到了作家喜欢喝的那种咖啡,它浓厚的味道算不得新奇,反倒是店内地下剧场上演的夜间探戈秀,让我觉得很有责任推荐给后来者——那阴暗的灯光配合迷情的步伐,快速的旋转与摇摆,面和面的交贴,腿与腿的纠缠,令人不时想起博尔赫斯的名言: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托尔托尼是为了旅游业而存在的,时至今日,它早已被充分商业化了。如果不想被排长队买奶咖的游客们同化,建议还是去佛罗里达街号的雷蒙德咖啡馆。博尔赫斯经常和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等朋友在此聚会,由于咖啡馆所在的街道名,他们被称作“佛罗里达作家群”。这种以街道命名作家群体的方式,真是小众而又特别。

走出托尔托尼,已近深夜,咖啡馆门口聚满了示威游行的人群,和我在秘鲁和智利看到的一样。唯一有点新意的是,不断有商贩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穿梭于人群之中,他们售卖烈酒、点心、咖啡,甚至还有流动的平板推车尾随游行队伍现场制作烤肉香肠。阿根廷人的激情显然是烤肉味儿的,瞬间便冲散了博尔赫斯赋予这座城市的理性的感伤基调。混合奶酪味的肉香、跳完探戈的男人身上的古龙水味、咖啡馆内飘来的庸俗的奶油香气……这就是现实而复杂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你必须保持一种看到它又故意视而不见的姿态,才有可能与作家的幽灵不期而遇。可能是查尔卡斯和马伊普街的交汇口,也可能是巴勒莫区的某个粉红色的街角,博尔赫斯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未来的诗句路过,他将这些温柔的句子截获,然后释放到亲切的空气里。“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外,我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无法生活。”——博尔赫斯这样说。而他在《城郊》一诗中的叙述,对任何一位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都适用:

我感觉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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